黑塘的村庄

文/赵明安

沿着村子南边的大路往原野里走,两边是平平整整的田畴。三月里,艳阳,和风,蜂鸣,清香,天气是一年里最好的。庄稼长及腰间,大麦泛黄,小麦孕浆,油菜籽儿饱满。因此,田野愈发丰满,愈发风韵十足。我猜得出庄稼们的心思,它们渴望金黄,渴望成熟,渴望被农人轻轻放倒的快乐。

平原上的村子,大多拥树成林。远远看着,竹林茂盛,绿树环绕,黛色生烟;尤其村西头的那棵皂夹树,高可十丈,新绿如云,自是一片天地。这样的村庄,极像吴冠中的江南水墨画幅,深深浅浅,能读出绿的层次来。倘是外村人欲寻皂夹村,不用问路,隔着五、六里地,一眼就望见了那棵皂夹树。

继续往原野深处走,那一片小柏树林就是黑塘。其实,这是一个美丽的田野池塘,它隐蔽在矮树丛中。柏树在平原上不会栽在别处,只栽在坟地里。不知是谁家的后人最初在坟头栽上了第一棵柏树,后来坟山渐渐增多,柏树也长成了林子,由此还次生出许多桑树和构树。柏树伞状的树冠如巨大的鸟巢,池塘被映得黑森森的。我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叫黑塘。记得小时候,老人若是被后人气恼了,就会顺口说一句“睡到黑塘就省心了”,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。二十多年光阴恍如昨日,村里已有小半数的人住进了黑塘。这样的墓地,平原上每个村子都有。生为劳役,死为休息。休息需要寂静,黑塘很寂静。

记得十二岁那年,家里养了两房春蚕。放学之后,我在村里四处采摘桑叶。那时,父亲在外地工作,母亲在公社缝纫社做工。他们早出晚归,无暇顾及家事。整个春天,临近村子的桑叶都被采光了,快要休眠的春蚕已无桑可食。那天黄昏,我提着竹篮硬着头皮往大田里走。站在黑塘边上,我心里直发毛,两脚犹豫不决。眼看着天光渐渐暗下来,林子里黑影幢幢。仿佛是迷幻中,我突然冲进林子,大把大把采割桑叶,竹篮很快采满。我眼睛根本不敢看那馒头样的坟堆。一只乌鸦的叫声几乎使我惊倒。我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出黑塘,后来竟越跑越快,几乎要飞起来,身后好像有无数个影子紧紧追着。我一口气跑回了村子,正巧母亲也刚好回来。因为恐惧,我眼里噙着泪水,汗水湿透了全身。母亲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,她摸了一下我的脸,轻轻地说:“儿子,他们都是好人。”

十年前,母亲悴然撒手人寰,她也成了“好人”中的一员。那时刻,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割心之痛;也只有失去母亲之后,才知道什么是无家可归。生活在离故乡几百里外的省城,我常常想起母亲坟头的那棵柏树。它是母亲去后次年,三弟从县城林场带回去栽下的,而今,这棵柏树已长到两米多高了。

今年春节回家过年,大年三十的下午,兄弟俩给母亲上坟。我们为她培了土,也给这棵柏树剪了枝。等到黄昏,再给母亲点亮了坟上的灯笼。田野在冬天里是多么空旷啊!我们默默地往村子里走。清冷的夜色中,黑塘的村庄灯光闪烁,犹似万家灯火;远远看去,跟人间没有什么两样。我想,母亲心里是明白的,她知道我们都在想她。

  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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